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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诗歌?

后商 南都观察家 2022-07-18


后商,专栏作者,媒体人

全文4300余字,阅读约需9分钟


在这漫长的转型期,中国的现代诗再一次隐藏自己的真面目,混入泥土,或者遁入这暂时不被生命所拥有的城市与原野。


3月26日是诗人海子的逝世纪念日。1989年3月25日,海子从中国政法大学学院路校区出发去往山海关。那天早上,好友西川的母亲似乎看到了正在步行去西直门火车站的海子,但她没敢去认。据西川推测,海子大概溜达了一整天,26日中午时分才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。这段火车是一条慢行道,此前已有三人在此终了自己的生命。傍晚,1205次火车驶过海子躺卧的那节铁轨。


诗人自杀在1978年后的文化生态中颇受瞩目。戈麦、顾城、马雁、许立志等多位诗人都以自杀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,其中少数人变成了符号,甚至神话。海子就是自杀神话中最耀眼的一位。


海子逝世后不久,其遗物纷纷被“掠走”,形象也一飞冲天,成为人们心目中最神圣的诗人。当时,朱大可等批评者也就顺水推舟,将海子的自杀看作是自我献祭。西川则不以为然,西川认为最关键的,是要重新审视诗歌与生命之间的关系。“若我们仅把海子框定在一种形而上的光环之内,则我们便也不能洞见海子其人其诗,长此以往,海子便也真会成为一个幻像。”西川的这个预言早已成真。



▌新时代的诗人


海子逝世至今,人们似乎没有记住几个诗人。2000年前是北岛、余光中、汪国真,2000年后是余秀华、陈年喜。2000年左右的那几年则是一段混战,口语诗、下半身诗歌等民间诗歌竞相论证,而“学院派”诗人早已定下“规章制度”,排好了尊卑次序。


BBS时代、“北大新青年”匆匆过去,博客时代、短视频时代登场,诗人中成为名流的仅有余秀华一人而已。


2014年,余秀华的《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》实现了海子都做不到的裂变式传播。这首诗不仅成为网络流行语,还刊登在《诗刊》等权威媒体。此后每隔一段时间,余秀华就会撞入公众的视野。从“摇摇晃晃的人间”,到给歌手李健写情诗,再到和90后小生谈恋爱。余秀华稍有例外状态,热搜就会第一时间蹦到我们眼前。


余秀华和她的诗歌似乎“吃尽”网络时代的红利。过去十年间,余秀华成了大型活动的座上宾,严肃影像的主角,而诗集也颇为畅销。据“开卷”数据,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两个版本总计销量约40万册,而一般诗集也不过千册有余。余秀华的言论和行为都颇受今天的读者喜爱。她的通俗化比喻、感受性极强的痛语,和今天人们对语言的认知和使用有异曲同工之妙。虽然网上网下颇有疑议、攻讦,但余秀华又怎会怕这样的议论。


2018年,食指和余秀华隔空对话,在《在北师大课堂讲诗》发布会直批余秀华,说,“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、看看书、聊聊天、打打炮。一个诗人,对人类的命运、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,想都不想……评论界把她捧红是什么意思?评论界的严肃呢?我很担心。今天严肃地谈这个问题,是强调对历史负责。不对历史负责,就会被历史嘲弄,成为历史的笑话。”余秀华自然“怼”了回去。


食指所言其实无关余秀华本人,他的发言暗示了两种态度:


一是,诗歌不是生活情调。诗歌一旦变成了生活情调,诗意、深度、灵魂就没有可探索的余地,或崇高或日常都混杂在了加速的、可复制的生活之中,彼此根本没有多少区别。具体到余秀华的例子上,诗歌是什么,她几乎毫不关心,自以为生活先天地给予了关于诗歌的全部,仅凭对于诗歌的骨子里的爱,她就可以领会诗歌的全部。


二是,诗歌不应该只是诗歌。简言之,诗歌不应该只是诗歌圈、诗坛,以及一小撮学者的事业,诗歌的事业是公共的,是属于中国和汉语的。概言之,文化本位主义不可取。文化本位主义将诗歌简单地推到伟大、崇高的地步,且缺乏一种必要的辩证和过渡。持类似态度的诗人总是焦虑着,幻想着文学史的“位子”,在诗歌定义上过于执拗,对新鲜的浪潮也有苛责之嫌。


事实上,我们阅读和写作诗歌,从来都不应该只关心生活,或者只关心诗歌,两者兼顾才是公认的创作和阅读的方法。这样的诗歌是美好的,也是普世的。如果阅读萨福或者莎士比亚的诗歌,我们很容易发现,感官感受和思想神圣几乎是等同的,我们微小而崇高,脏兮兮而洁白无瑕。但这个观念在当下中国反而有些不合时宜。



▌这个社会还需要诗吗?


1978年以来,畅销诗集不超过百部,最高销量也未超百万。根据“开卷”数据,2022年中国诗歌类书籍网店榜单前三名都是余秀华的作品。其中《月光落在左手上》2022年销量为64908册,远超《海子的诗》的6050册销量。第十位《艾青诗集》销量是2004册。第二十位《北岛诗精编》是1089册。二十位仅有《张二棍诗集》是新人新作,其余大抵都是旧作新编,或者再版重印——题外话,开卷的数据,竟然将诗歌和戏剧合并在一个类目中。


另一组数据或许更能说明情况。加上余秀华、海子、顾城、汪国真、北岛等也入上榜前二十的诗人,仅有少数诗人如尹东柱、海桑、舒婷的累计诗集销量超万册。其余大多数在1000册到2000册徘徊。人们有多么不阅读诗歌,由此可见一斑。


2016年至2021年,豆瓣年度读书榜单最受关注图书中,没有一本诗集。而近三年的微博热搜中,与诗歌相关的也寥寥无几。根据“微博热搜”搜索引擎,2019年至今仅有四个话题(#世界诗歌日##贾平凹女儿发表的诗歌引质疑##班主任用诗歌点名##古代诗歌中的数学知识#)


其实,诗歌退出公共领域,是早已注定的事。用李建春的说法,“由于道德、精神等超验之物在诗歌写作的技术性中找不到位置,这个决不可缺少的向度被当作赘物一劳永逸地割除了,造成真正的道德亏空和精神贫乏。”


简单来说,现代诗没有了精神,人们也不相信这种精神


西川在《死亡后记》也表明了这一点。一方面,社会对现代诗没有更开放的接受,另一方面,诗人群体之间彼此也相互对立。海子生前在当时先锋诗人的群体中仅有两三位知心好友,其他人除了骂战,大概都对其作品不以为然。


那是1990年代就开启的故事。在访谈中韩博曾对我说,“1990年代,诗人不再是八十年代那样的文化英雄,而是大众文化嘲弄的对象,《编辑部的故事》里诗人的形象,很能代表大众对于创造性文化的看法。我和马骅在复旦排过一部舞台剧,《玩真的还是玩虚的》,也在里面调侃诗人,算是一种自嘲……1990年代有一种无处可去的情绪,既然无处可去,海子吟唱的草原和麦田,自然而然成为农业大国的精神避难所。”


1990年代后,中国社会断裂再断裂,诗歌又怎么能轻易应对这些“远隔万重山”的情状呢?



▌诗歌在说什么?

相对中国现代诗的颓势,英语现代诗却仍然很可观。一来它有漫长的继承、改良、创新,工业革命以来的读者群和现代诗并不存在疏离,二来它在现代主义以来就神圣化了,和精英群体与机构都有很强的关联,英语现代诗始终没有整体排斥社会转型和文化改良。中国现代诗则大为不同,它处处受限,且还没有发展到蓬勃强健的状况,尽管我们不乏优秀的诗人和诗作。

 

英语诗歌相较于中国现代诗又一个明显的优势是,主题和内容的当代性。除了大家习以为常的后殖民主义、不平等、女性议题、口语与音乐、环境危机、黑人性之外,还有大量与历史和当代生活非常贴近的写作。比如特蕾茜·K.史密斯(Tracy K. Smith)的《火星生活》(Life On Mars)。诗人涉及当代社会的诸多议题,并宣示着一种新的信仰的诞生。越南裔美国诗人王鸥行(Ocean Vuong)的《夜空的伤痕》(Night Sky With Exit Wounds)里,诗人通过童年回忆、越南战争、移民困境描述了语言与生命的幻灭与重生。

 

相较之下,中国诗人或者很少触及深层次的历史和精神问题,或者并不愿意采纳公共的姿态和当代的思路触及这些,或者由于主动、被动,现实、个人的原因停留在乌托邦里。


以孙文波为例,他是中国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之一,但随着历史的乔装、下沉,孙文波和那上下代的诗人却感到有些无处落脚。孙文波诉诸经验,但问题在于,经验总是要被改造的,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超越理性。而要建立某种意义上的超越理性,恐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。在孙文波成为山水者、诗人、工人、军人、学生之前,他来到童年之初的六十年代,那里没有停着什么超越,只停着一辆车,他望着它,像是要飞走,


它仍在我的眼前闪亮:镀铬车把、回链刹、二八圈。
我看见自己骑着它在铁路新村周围的路上
转来转去,身边的事物纷纷后退。

 

于是当下的诗歌绕过了当代,书写历史、书写想象中的超越精神。并不是说它不曾将当代纳入其中,而是说,它所提供的不是当代实感、当代问题、当代想象。当下诗歌的主体不再是健康的主体,它是全主体的,或者说它的主体是溢出的、夸张的、臃肿的。而这与真实的诗歌存在较多的矛盾。



▌年轻人还读诗、写诗吗?

2020年末至2021年初,我有幸加入“读首诗再睡觉”参与编辑工作。这是由照朗等70后媒体人、文艺青年创办,是诗歌领域较好的自媒体,大约百万粉丝。它的顶峰在2015年到2017年。自始至终,主要撰稿和配音群体都是90和95后年轻人,尤其是后来。


“读首诗再睡觉”头条阅读量大约在1万到5万之间,近两年由于自媒体用户倦怠,以及选题内容等问题,阅读量下跌得厉害。我上一任主理人姜莱负责期间,头条阅读量大约在2万到3万之间,我接手时大约是2万上下,而到了我主理(但无实权)的尾声,这个数据已经跌到了1万多,现在则在1万左右徘徊。


这期间我发现了很多中国的社交媒体诗人。他们像2010年代的余秀华们一样,活跃在豆瓣,或者大大小小的诗歌微信群里。这其中还有一些颇受读者喜爱的社交媒体诗人,比如微博用户“_Aleksandr_”、豆瓣用户“punkpark”。punkpark经常在豆瓣发泄自己的激情,诉说自己的故事,跳脱、浪漫,又有反讽的意味。比如punkpark最新的动态:我学了一个不稳定的魔法:临睡前在五线谱上放上一颗颗小水果!……真的,可我没法证明我有魔法,我没法证明我的水果真的在五线谱上!punkpark的语言和感受代表了一部分当代青年的疏离、沉默、浪漫,其背后则带有着不少的残酷和压抑。正如其在一首诗歌中表示的,


我只说这世上到处都是我们的东西:
交出来!给我统统交出来!
交出你隐隐的恐惧
交出你这首四下无援的诗
你这软塌塌的诗


整体上看,punkpark的诗颇为饱满,这让我想起康拉德·艾肯(Conrad Aiken)在《诗和现代人的心灵》中的话,“诗是人类征服可知世界的前驱。诗是额上流汗、手上流血、心里痛苦的人的绘像,牵涉到他的欢乐荒谬、淫秽……现在许多征象显示,诗可能再据有它原有的领土,可能再用宏大的声音,气元神足地谈论这个伟大神话的恐怖、微妙和壮丽。”


今天的青年诗人大多是隐士。他们在半地下的状态书写着生活和生命的问题。而现实中的大多数人对这些诗歌、写作都毫无兴趣,它们不仅晦涩,还很阴沉。在写作这篇文章期间,我想起了仅有一面之缘的诗友。他在一首诗中写道:


这眼前的城市,大部分人都曝光在
我的前方,他们左手爆珠烟,右手
舀碗里的福鼎肉片,像朵摘除的
子宫,贫贱中正散发些许温暖。
……
把命运狠狠地砸进你的饭碗啊姐姐,
让我看看你指间日渐燃烧的个性多优美,
隔绝白酒、二条和幺鸡这些平庸的,
让我多年后有领导疼、有资产累、有雷同的命的东西。


这位诗人叫朱锕朱。朱锕朱早已搁笔,偶尔会和朋友深夜把酒赠诗。当英语世界的8090后诗人已然登上大雅 ,成为新闻头条、文化符号,中国诗人还在苦苦操练自己的语言,惶然地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。这是否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需要忍受异化和自我异化的时期?然而无论如何,在这漫长的转型期,中国的现代诗再一次隐藏自己的真面目,混入泥土,或者遁入这暂时不被生命所拥有的城市与原野。


*欢迎给南都观察投稿,投稿邮箱 guancha@nandu.org.cn*本文已加入“留言赠书计划”,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《如何制造一个人》中信出版社)图书一本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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